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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七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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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七章

萬二郎的一生,似乎自他出生起就註定了要與人分別,母親生他時大出血,甚至都沒來得及聽到萬二郎的啼哭就先一步撒手人寰。

村裏人都說他的降世很是不詳,可父親並沒有因此嫌棄他,為了避免長大後的萬二郎落人口舌遭人欺負,他帶著年僅五歲的萬大郎和還在繈褓中的萬二郎離開了原先的村子。

可盡管如此,厄運卻還是不肯放過他們。在萬二郎四歲時,邊關爆發了戰事,朝廷來他們村中強擄壯丁,那些人不顧萬大郎的阻攔硬要將他們的父親抓走,父親也知道自己這一去生死難料,只能掙紮著讓萬大郎照顧好弟弟,萬二郎被嚇得哇哇大哭,萬大郎抱著他,呼喊著自己的父親卻對眼前發生的一切都無能為力。

沒了父親,長兄便如父,自己也還是孩子的萬大郎被迫承擔起一家之主的責任,他又是當爹又是當媽,帶著自己的弟弟四處討生活,就這樣吃著百家飯才將萬二郎一手拉扯長大。

萬二郎十歲時,邊關的戰事終於停歇,當年被擄走的壯丁這才得以回到自己的村子,那日一早兄弟倆早早地就在村口等候,一波一波的男人回了村,看著其他人家人團聚,他們從日出等到日落,卻始終未能等到自己的父親。

“別等了,若是他沒能回來,便是再也回不來了。”

村裏有老人這麽說著,可兄弟倆不死心,或許只是路上耽擱了,或許只是他們的父親走得比較慢,或許只是……

他們又連著等了好幾天,可是一連幾日,村口卻一直沒有出現自己記憶中的那個身影,終在一日日落之後,萬大郎攬住萬二郎的肩膀,對他說著回去吧。

“走吧,明日,咱們便不用再來等了。”

萬二郎揉了揉眼睛,低聲地啜泣了下。

他們都知道,父親他,再也回不來了。

家境貧困,饑寒交迫,兄弟倆連紙錢都買不起,只能給父親立了個簡陋的衣冠冢,磕了個頭便當作是給父親送別了。

盡管如此,可他們的日子還得照樣過。萬大郎好文,曾在散館外偷聽過幾年塾師講書,長大後機緣巧合下竟也能在衙門謀得一門差事,而萬二郎則自小好武,拜街頭賣藝人為師,學得一手好槍棒,長大後拜別師父,便開始獨自在集市上打野呵。

就這樣過了許多年,似乎一切看上去都在慢慢好轉,兩人的日子也過得越發好了,閑暇時甚至還能坐在一塊兒喝喝小酒。

至少萬二郎是這麽想的,就在他以為苦日子終於已經過去時,那日在街頭叫賣卻見路上的行人急匆匆地都往法場趕,原以為又是哪個罪不可赦的犯人被拖出來斬首示眾,可等他擠開人群湊上去看熱鬧時,卻見場地中間跪著的正是自己許久不見的兄長。

身為差人的萬大郎押送犯人出去個個把月都是常事,所以這次許久未能見到萬大郎,萬二郎的心中也沒有生疑,可誰曾想,兄弟倆再次見到,竟然會是在這種場面。

“聽說這萬大郎奸殺了劉員外家的千金,被衙內撞破後甚至還想動手打衙內,看他平日裏一副老實巴交的樣子,沒想到居然會是這種人。”

旁邊的百姓在低聲交談著,可萬二郎不信,他的兄長一生行善,是個忠厚本分之人,就算以前他們的日子再難過,他也不曾犯下過一樁錯事,而如今,明明他們的日子都要好起來了,兄長他更沒有理由去做這等糊塗事。

“我怎麽聽說是衙內奸殺了人家姑娘,這萬大郎撞破了衙內的好事,知府為了封口這才將罪責嫁禍在他身上。”

是啊,是啊,兄長又怎會做出這種事來,是這官府冤枉他,是這一手遮天的知府嫁禍他,憑什麽,就因為他是無父無母的窮苦人家,難道他的命就不是命了嗎,難道這世間黑白顛倒,草菅人命,就沒有一個人能夠出來替天行道了嗎?

“哥哥!”

他喊著想要沖上前去救自己的兄長,可官兵攔住了他,棍棒打得他只能倒在地上,他看到兄長擡頭朝這邊望了一眼,卻是搖搖頭讓他不要插手。

為何不起來反抗,為何要聽天由命?被摁在地上的萬二郎眼睜睜地看著午時三刻到來卻掙脫不得,只聽得那親自當監斬官的知府喊道:“斬訖報來!”萬大郎身上的枷鎖就被打開了,儈子手將他的頭往下一摁,給手中的法刀噴上了酒。

“我哥哥是無辜的!他是無辜的啊!”

萬二郎聲嘶力竭地喊著,他看到萬大郎微微側頭,像兒時一般沖他露出了安撫的笑,口中微張,竟是在無聲地向他說著:活下去。

一刀斬落,鮮血濺了滿地,頭顱咕嚕嚕地滾了出去,也讓萬二郎徹底沒了力氣。

父親被抓走時,他無能為力,兄長被斬首時,他也無能為力,好像什麽都沒有改變,活了二十多年,到最後竟只留他孤苦伶仃一人在世。

“為什麽……他是無辜的,你們明明都知道,為什麽不說,為什麽不站出來!”他憤怒地朝著身後的百姓吼道,那些人被他嚇得連忙朝後退去,生怕氣紅了眼的萬二郎會做出什麽瘋事,也怕這話落到有心之人的耳朵裏會禍及自身落得一樣的下場。

“為什麽……他哪裏對不起你們了,他那麽好的一個人,為什麽不能善有善報,為什麽?”

他發瘋似地在法場怒吼著,知府看不下去,下令讓人捉拿他。

“狗官!你最好能把我弄死了,否則我萬二郎只要有一天活著,就勢必要取了你的狗命!”

可他到底也只有一個人,雙拳怎敵四手,最終還是不得不被迫逃出了城。

兄長慘死,自己也背井離鄉,茫茫一生似乎已經看不到希望,難道這世道當真是好人難當,難道自己的出生只為了看著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地離他而去?

“餵,小子,打哪兒來的,竟不知道此地的規矩?”

行至山間,忽見一夥人突然出來將自己圍住,為首的那人也不過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,扛著一把樸刀說話卻毫不客氣。

“你難道不知這一塊山頭都是你張旭爺爺的,要想從此過,就得留下買路財。”

他道是誰,原來不過是一個占山為王的小山賊,心中憋悶的萬二郎沒心思同他鬧,伸手推開了他徑直就要離去。

“嘿你!”還從來沒有人膽敢這樣無視他,底下的一幫弟兄都在看著,臉上掛不住的張旭提起刀沖著萬二郎的背後直接砍了過去。

若是尋常人這一下指定得去半條命,可常年的舞槍弄棒早已讓萬二郎練就了一身本領,他往旁一避,樸刀直接從他面前落下砍在了地上,張旭見狀還想繼續動手,萬二郎的心中本就有氣,張旭這麽一激恰好就撞在了他的刀口上。

一棍將對面的樸刀擋回,隨後擡起一腳正中張旭胸口,直接將少年踢得飛了出去,在地上滾了好幾圈,周圍的一幫小山賊上來扶他,失了面子的張旭拍開眾人的手,抹了一把嘴角的血喃喃地罵了聲娘。

“怎麽,小山賊,還打嗎?”

萬二郎有意調侃他,張旭臉上氣得通紅,他再次站起身,這次招呼了弟兄們一起動手,可到底不過是一群野孩子,沒兩下就都被萬二郎收拾得只能倒在地上痛苦□□了。

張旭的身上挨了好幾拳,一只眼睛也被打得起了淤青,爬不起來的樣子看起來甚是可憐,見萬二郎還想繼續上前,他嚇得連滾帶爬往身後退去。

“哎,你叫什麽名字,年紀輕輕的做什麽不好,為何要來當山大王?”

可好在萬二郎只是在他面前蹲下身,見他並沒有要繼續動手的意思,張旭這才放下了捂住頭的兩只胳膊。

“要你管,你厲害,我們打不過你,不收你的錢總行了吧。”

真是小孩子脾性,明明是自己先惹的事竟然還先同人置起氣來了。

萬二郎被他逗樂了,打了一架,心中積攢多日的陰郁竟然也褪去了不少,如今看著面前這個倔強的少年,自兄長過世後他第一次在心頭感到了除悲憤以外的心情。

“你先回答我,至於這錢嘛……倒也不是不能給。”他從懷中掏出一錠銀兩在張旭面前晃了晃,果然那少年的眼睛頓時就亮了起來。

“此地名為石關山,爺爺我叫張旭,正是這石關山上的山大王,至於為何……哼,哪有什麽為何,不過是日子過不下去混口飯吃罷了。”

萬二郎聽罷本想開口,可他話都沒講出口就聽面前的人急匆匆地打斷了他。

“哎,我知道你要說什麽,你們這種人張口閉口都是為何不去做盈生,有手有腳的又為何不去賣力氣,你也是這麽想的是吧,哼我就知道。”張旭偏開頭去,嘴角流血的地方還在一抽一抽地泛著痛。

“如今世道動亂,官府橫征暴斂,百姓民不聊生,世間哪還有公道在,咱們幾個不願摻和那些腌臜事,所以才跑來山間當個逍遙自在的山大王,圖個清凈。”

事到如今,就算他再不想承認也該明白,僅憑他一己之力,又如何替兄喊冤,為其報仇,說到底不過都是癡人說夢,就連這等少年都知道世道黑暗,他一個二十有六的人竟還不如一個小山賊活得通透。

“你說得有理,拿著這錢,就當作是打傷你們的賠償了。”萬二郎把手中的銀子扔進張旭的懷裏,他站起身,再度拾起棍棒,朝著自己也不知道的遠方走去。

可如今的他又還能到哪裏去,這偌大的天下,又何處才能稱之為家?

“哎,你……莫非也是無家可歸之人?”身後的張旭這般問著他,萬二郎停下腳步,可並沒有轉過身。

“是啊,如今的我,也是一個無家可歸之人了……”

張旭踉蹌著站起身,他一瘸一拐地走到萬二郎的身邊,頗有些別扭地說道:“既然如此,那隨我一塊兒上山入草如何?”

見萬二郎有些詫異地看過來,張旭急忙撇開了頭,似乎這樣就能不被人看見他眼中的希翼和期盼。

“咳,我們山寨在這一片都是很有威望的,我……我可是見你身手不錯才邀請你的,你可要考慮好啊,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。”

看著那人都快把留下二字掛在明面上了,可卻還是倔強著不肯說一句軟話,萬二郎忍不住笑出了聲,那人聽了笑,果然一臉羞惱地瞪了過來,只是這副表情放在一個不大的少年臉上,並沒有顯得有多兇狠。

“好啊,那今後,我便留下來了。”

這一留便是六年,如今,已是三十有二的萬二郎看著化為火海的山寨,顫動的眼裏卻依舊是曾經的那個少年。

那人喊著他大哥,一如當年笑得肆意張狂,他說他不悔當年留下了萬二郎,就如同那天他不悔自己做出的決定一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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